——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党委副书记、院长张定宇采访手记
【湖北日报】“我必须这么做,才不会有遗憾”
1月26日,大年初二。交通管制后的武汉,街头清冷、空旷。
上午10时30分,我们接到报社紧急报道任务——立刻奔赴武汉金银潭医院,采访院长张定宇。
有线索称,此前,张定宇的爱人因新型冠状病毒感染住院隔离,而他却在这次疫情阻击战斗最先打响的地方、“离炮火最近”的金银潭医院,带领600多名医护人员,指挥坚守了近30天。
湖北日报全媒记者迅速上网搜索张定宇的信息,惊讶地发现,除了在“无国界医生”网站上能找到他以往的足迹,几乎没有任何报道资料。
他是湖北第一位“无国界医生”,曾率医疗队去过汶川地震,还援助过阿尔及利亚、巴基斯坦……
中午11时30分,记者匆匆安置好家里,把孩子送走,简单收拾了一下采访物品,赶往报社。
金银潭,这个美丽的名字,但自暴发以来,成了武汉人心中的“龙潭”。
怕吗?我们在心里问自己。
说不怕,是假的。但连日来穿梭在武汉各个医院隔离区的报社同事,从全国各地集结武汉、“向着炮火前进”的新闻同仁,又何曾不是凡人之躯?何曾没有孩子和父母需要牵挂呢?
下午1点多,我们穿上报社准备的防护服,戴上口罩和乳胶手套,出发赶往金银潭。没有护目镜,就戴上泳镜、滑雪镜。
眼神中的坚毅无悔 让人安心
约好的采访时间是下午4时30分。2时许,我们就到了金银潭。
在金银潭医院行政楼下,我们第一次与匆匆进门的张定宇擦肩相遇,他穿着一件深色羽绒服,戴着口罩。看到全副武装的记者,他风趣地打招呼:“你们穿成这样不热吗?我们这里哪有那么恐怖,都脱了脱了,进隔离病区再穿。”
一句话,把大伙儿都逗笑了。
我们与医院党委副书记代维碰了面,了解了医院当前抗击疫情及张定宇院长的相关情况,决定先到医院北楼五病区,采访那里的医护人员。
进病区前,医生给我们做了层层防护,先穿白大褂,再穿防护衣,头发一丝都不能露在帽子外面,避免沾染病毒,能包裹起来的地方都包起来。如果进入污染区,也就是最里层的病房和走廊,必须穿“猴服”,戴面屏或护目镜。猴服,就是大家在媒体上看到的密不透风的白色防护服。如果不在衣服上写名字,分不清谁是谁。几小时下来,如同蒸了桑拿,全身湿透。
进入北楼五病区,缓冲区、半污染区、污染区分得非常清楚,只能按照规定路线走,避免污染。五病区主任魏明说,能不带的东西,尽量不要带,采访本也不要带,撕两张纸,写完拍照,纸扔了。手机、相机严格消毒。
在五病区办公室,几位医生正在忙碌,非常疲惫。魏明说,很多时候,大家都是凌晨两三点睡,早上五六点起,很多医生怕把病毒传染给家人,就睡在值班室的椅子上,有家不敢回。
隔着厚厚的口罩,我们看不清医生的脸庞,但他们眼神中的坚毅与无悔,让我们安心,也让病人安心。
离开病区时,魏主任帮我们一层层脱去污染的防护,层层消毒。她说:“感谢你们来看我们,作为医护人员,我们必须保证你们的安全。”
院长张定宇太忙了。当天下午,正值解放军陆军军医大学医疗队成建制接管该院两个病区,并转入第一批20名确诊感染的新型冠状病毒患者。同时,上海医疗队正式接手该院老病房。还有一场重要的接待准备,正在紧锣密鼓展开。
晚上6时,工作人员为我们送来没有米饭的盒饭,抱歉地说,只能将就,谁也不知道院长什么时候能接受采访。
从会议室的窗户望出去,“武汉市金银潭医院”几个大字,把夜空映得通红。大楼的21个病区,灯火通明。
因为在隔离区穿的猴服,摄影记者柯皓羽绒服里的秋衣和毛衣,汗湿得能拧出水。他用空调暖风吹衣服,衣服还没干,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。从腊月廿九出门,他每天进出医院,至今没有回过家。
火线上渐冻的生命 不负白衣
晚上9时,院长终于来了!
他推门进来,连声抱歉。我们注意到,他的腿,有些一瘸一拐。
“院长,您的腿伤了吗?”这句话到了嘴边,又咽了回去,不知是伤是疾,怕这样问会不礼貌。
网上查不到任何公开报道的信息,我们一度担心,张定宇院长的采访,会不会陷入问一句、答一句的尴尬。在等候的时间里,我们尽可能多向他的同事询问关于他的信息,并在采访提纲上,按倒金字塔结构,根据重要程度罗列出最关键的几个问题,以防24小时待命的他随时会走,采访能抢多少是多少。
当听说记者采访过汶川地震,知道他随医疗队驰援过阿尔及利亚和巴基斯坦,刚刚坐下的张定宇,眼神闪过一丝惊讶:“我从来没对外说过这些,你们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从‘无国界医生’名单上查到的。”我们说。
张定宇的心扉,一下子打开了。当被问到过去的48小时如何度过,他摘掉眼镜,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回忆,说:“能先给我喝杯水吗,我太渴了。”
每一分,每一秒,都在战斗。从一个月前的暴发,到当前的转诊形势,再到身边600多名医护人员,张定宇坦诚、真挚地讲着这些天的火线故事,恳请大家在这个时刻,对各方都少一些指责、多一些理解。
“你看,全国各地、社会各界都在帮我们!”他说,“我追求极致,来金银潭医院6年,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,把医院带好,因为,生命留给我的时间,真的不多了。”
“我是一名渐冻症患者。”他说得平静,会议室的空气,仿佛瞬间凝固,摄影记者的相机险些从手中滑落。震惊。
“渐冻症患者,就是看着自己,一点一点消逝的。”他说,“我的双腿已开始萎缩,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看到我走路的时候,腿是高低不平,跛的,我知道你们很想问我。”
隔着口罩,我们努力控制着眼泪,尽量不让院长发觉。
他依然保持平静,但最终用双手捂住脸,湿了眼眶:“我的妻子病了,我却错怪她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前些天夜里去她医院的路上,我边开车边流眼泪。我努力想保护更多人,却无法保护她。”
张定宇说,因为知道自己的病情,才更想争分夺秒去做一些事,不能因为是个病人就退缩。“作为一名共产党员,要么不在这个岗位,在这个岗位就要坚守到底。无论是身体状况,还是党性和职业使命,我都必须这么做。只有那样,才不会有遗憾。”
深夜11时,结束采访从金银潭医院出来,夜风凛凛。但,这是来自春天的风,冬天终将过去,万物终将复苏,生生不息。
渐冻的生命,托起无数人的生命。他爱这份事业,不问来路,不问归途。只为,不负白衣。(湖北日报全媒记者 李墨 唐晓安)
( 来源:《湖北日报》2020年1月30日)